序章

    野兽的眼中流下了泪水。

    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

    为什么要那样说?

    在这一刻,在这个瞬间。

    野兽无法理解。

    这句话本身的含义,还有他说出的目的,它都不明白。

    迟效性的毒,日积月累,一点一点地融入血液,在体内流转,如今逐渐现出了效果。

    野兽在哭。这就是证据。这是伤心的泪水,那时的野兽还不知道。

    他一遍遍呢喃着。他想让它听到,听到这句它没有听过的话。

    它只知道那很重要,但它不理解。

    它也不想去理解。那一定违反了它存在的意义。

    理解之后,它将不再是只为那双翡翠绿色的眼睛而存在的野兽。

    我讨厌不能保护您的自己。我想守护您。它只能这样回答。

    请您不要这样说。请您命令我。

    于是野兽哭着向他吠叫。

    向世界唯一的,比什么都重要的,无可替代的主人吠叫。

    ---------

    ——湛蓝的双眼睁开了。

    长着一头金色鬃毛的漂亮野兽悠悠醒来。

    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它毫不犹豫地一跃而起。

    那具小巧的躯体活动起来,蹭蹭从树上滑下,踏上了地面。

    它喝着叶片上积攒的朝露,从树上揪下几个野果填饱肚子。

    吃掉一个之后,它盯着另一个看了一会儿,然后就这样揣上带走。

    现在是早晨。一个神清气爽的早晨。野兽生活的环境不好也不坏。

    留在这里,不知何时就会死掉,因为食物太乏了。

    但也有可能一直活下去。外敌入侵的时候,能很快察觉,也容易处置。

    野兽对照常升起的太阳,不会感到绝望,对所谓的“今天”,也不存在希望。

    野兽从来没有类似的想法。没人教给它这些,它也不可能这样去想。

    这一方面对于它来说,或许不坏,但另一方面,却显得如此残酷。

    它拥有骇人听闻的恐怖獠牙,但也是绝世罕有的美丽。

    它是这样的一头野兽,“还”只是这样的一头野兽。

    “……”

    野兽侧耳倾听。从海岸传来浪涛拍打的声音,以及一个听上去似乎在骂骂咧咧的男人的声音。

    野兽朝海边走去,破晓之际,天空呈现曙光与夜色交融的颜色。气温上升转暖,正适合活动。它望着那个一动不动坐在沙滩上的背影,悄无声息地靠近。

    他似乎是想捉鱼。一根被折断的长枝丢在一边,沦为暴躁的牺牲品。

    “……”

    叶片包着一条小鱼,作为他努力过的证明。他大概是被现实彻底击垮了。他没有了处理这条鱼,甚至去吃它的力气。野兽在男人面前站住,放下果子。他是昨天被野兽认定为“主人”的男子。野兽需要大人。一个下达指令的大人。野兽即使是一个人,也需要一个给它指令的大人。他如果死了,会很麻烦。

    “……”

    野兽把果子给他,在沙滩一边远远地坐下,等着指示。

    紧接着,后脑被什么重重一击。

    “怪物!”

    是果子。男人把野兽给的果子砸了过来。他明明就很饿。

    男人飞快地向它一瞥。燃烧的朝霞之中,那双翡翠绿色的眼睛闪耀着,漆黑的头发像被沾湿的鸟羽,在阳光下,浮现出耀眼地交织着的青色、紫色和蓝色光泽。那是名美丽的男子。

    “真想杀了你。”

    他嗫嚅着。这听上去像是他的真心话。

    这句话很无情,可野兽没什么反应。两个人之间,只流淌着一波又一波涛声。

    野兽不说话。男人如果也不说话,这里就是一片死寂。只有一个人与一只兽的孤岛。堆积成山的尸体早已被掩埋。这个男人,这个之后自称“迪特弗里特·布甘比利亚”的男人。

    “但是,我不知道你到底算不算错。”

    用精疲力竭的表情,缓缓说着。

    “我如果是你,也会对突然出现的男人们,对男人……感觉到危险,然后这么做吧。”

    野兽只是在侧耳听着。

    它不理解。它是野兽,男人是人。

    他们无法沟通。但野兽会在人向它搭话时,抬起那双毫无阴翳的眸子,静静地回视。

    “但原不原谅是另外一回事。我无法原谅你。还是想杀了你。”

    两人的相见方式糟糕至极,什么都没能开始,而相遇本身却成为了起点。

    “但还有值得同情的余地……你是什么?被丢下了吗?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种地方……”

    是某种即将发生的化学反应的前兆。

    “……不,是你杀了我的下属,我不该对你抱有任何同情……够了,闭上嘴听着吧。”

    也是宏大命运的开端。

    “我的内心在思考着,究竟要怎样对待你。我很难处置你,因为我害怕你。”

    这场邂逅,将会构筑起一切。

    “总之,要活下去你是必须的。你了解这个,也能确保食物供应。你要作为逃生的准备……作为工具,帮我逃离这座岛,回到莱顿沙夫特里希。不过你让我很火大,我必须要处罚你。但我是个讲道理的人。如果我能平无事地离开这里,如果能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再一次看到我弟弟的脸,也许到那时候,你对我做过什么都无所谓了。我不会动手。我自己是不会动手的。我可是个很复杂的男人。而且你很难对付,我控制不住你。继续用你,会让我很不舒服。我还是想杀了你,可实际上我做不到。你很强。我会输给你。但你似乎不会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于你来说似乎是必须的。你想让我活下去,你想为我杀掉什么。看来你能派上一些用场。再怎么说,现在还在战争期间。你这种人就应该像破抹布一样,一直用一直用一直用一直用一直用,直到用到不能再用的时候,再随便丢掉。是这样,对吧?对于你来说,这样才更好……”

    男人滔滔不绝地吐出一长串残忍的发言。野兽拾起被他掷过来的果子,再次放在他的面前。

    “有种就来救我吧,怪物。”

    男人啃了一口野果,满脸腻烦地扔了出去。这次野兽避开了。果子画出一条抛物线,与日出时四散的霞光重合。

    眼睛像被灼烧,野兽感到炫目。像是垂下帷幕一样,野兽闭上眼睛。

    ——湛蓝的双眼睁开了。

    野兽在一个大口袋里。

    大概待了多长时间呢,它不知道。距离上次被带到厕所,已经过去了很久。

    喉咙也变干了。一场接一场的繁重战斗让它感到疲惫。

    口袋里,它昏昏欲睡,眼皮不停地打架,然后终于睁开了。

    它听到自己主人的声音,还闻到某种味道。主人还有总是围着他转的那些人,喜欢这种烧焦发臭的味道。野兽不喜欢那个气味,会让嗅觉变得迟钝。

    什么时候主人才会使用自己?如果不能派上用场,它就毫无价值。

    野兽想被使用。它没有别的手段证明自己。

    也许会有人觉得奇怪。无法产生感情,像人偶一样的野兽,为什么会那么执着于成为道具?

    原因出奇的单纯。

    那么单纯,又那么奋不顾身,像个笨蛋一样,以至于显得愚蠢。

    “……”

    野兽想要和人待在一起。它自己也能活下去。它有这种能力。即使身边没有别人也无所谓。但是,它想和人一起。它不愿意孤身一人。

    理所当然。没有人想要孤身一人,真正的,全然的孤独。

    与一些厌倦人际交往的人所寻求的境界不同,真正孤独的人不会这样。

    想和人一起。但是它除了由自己提供方法以外,什么也想不到。所以野兽这么做了。野兽不记得父母的脸。不记得某段时间之前的记忆。它什么都失去了,记得的,只有那孕育出隶属与暴力的浪潮。在野兽短暂的生命活动史中,只有那点深深地烙印着。或者说,被烙印着。

    如果教给它其它的方法,或许就不会变成这样。

    此时的野兽尚不知晓。

    “它没有名字。我叫它‘你’。”

    它将会遇到什么?

    被打开的袋口,来自外界的光线久违地渗进双眼,微微刺痛。

    一时间,野兽闭上了眼睛。

    如果之后能得到指令,就好了。

    野兽这样希望。

    ——湛蓝的双眼睁开了。

    一片漆黑。视野幽暗,空气滴水成冰。

    但野兽的身体像燃烧一样发热。浓稠而凝滞的热意蔓延至全身。那感觉就好像一大块铅在缓慢融化。

    “薇尔莉特。”

    黑暗之中,突然亮起一星火光。

    是因为说话的人点亮了煤油灯吗,还是因为,他是自己唯一的光呢?那只宽大的手掌轻触她的额头,像是在梳理被汗濡湿的发丝,轻柔地抚摸着。野兽的心一点点抽紧,在胸口某处,响起了渴慕之声。

    “少佐。”

    野兽得到了名字,获得了庇护,学习了知识。

    “烧……还退不下来啊。要喝水吗?”

    生出了执着。

    “十分抱歉。”

    从新主人处汲取到的东西很多,这构筑起了属于野兽的价值观。

    “你不需要为此道歉。你上前线的次数太多了……是我的错。”

    失去主人,野兽甚至已经做不到自由呼吸。

    “我是道具。”

    想要为他活着。

    “所以请使用我。继续使用,使用,使用。”

    想要为他而死。

    “直到坏掉为止,用到不能再用就好。所以,不需要修理。”

    激烈的依存感侵蚀着身体。

    “……你是人。发烧了就需要休息,也需要照顾你的人。我负责监督你。从相遇以来,就一直是这样。所以,照顾你,对于我来说理所应当。”

    一切都因为这位主人。

    他将这只金色鬓毛、蓝色眼睛的野兽,率先认知为“少女”。

    “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只要现在我做得到。”

    应当守护的对象,应当监管的野兽,武器。在彼此对此心知肚明的情况下,他使用着野兽。

    “……你会好起来的,薇尔莉特。”

    却偏偏,又爱着她。

    ——湛蓝的双眼睁开了。

    野兽的眼中,泪水满溢。

    视线扭曲了。她闭上眼,闭上又睁开。她想把眼中涌动的这片苦涩发咸的海水赶出去,但是怎么也做不好。

    “薇尔莉特,别这样。”

    野兽在哭。泪水大颗大颗地掉落,野兽在哭泣着。

    野兽明明从来没有哭过,此时却在哭泣着。

    “……着你。”

    主人受了重伤。她没能保护好他。

    她执行了他的命令,却也因此没能保护好他。

    比起任务,主人对于野兽来说,要重要得多。

    “……爱着你。”

    因为主人对于她来说,很重要,所以她想要让他的任务成功。

    因为主人的命令,她优先去完成任务。

    但这没有意义。

    “……我爱着你!我不想让你死!薇尔莉特,活下去!”

    没有意义。

    完全没有意义。

    她的存在没有意义。

    “我爱你。”

    但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在这一刻,在这个瞬间。

    “我爱你,薇尔莉特。”

    野兽细细咀嚼着,主人于此刻不断低喃的话语。

    野兽不理解。

    “……薇尔莉特。”

    野兽不理解。

    这句话本身,其中的含义,还有他说话的目的,她都不理解。

    “你在、听吗?薇尔莉特。”

    这可能是,无比特别的一件事。

    这可能是,不该由她这种家伙得到的。

    这可能是,您不该对“我”说出的句子。

    比起那样说。为什么?

    “我喜欢你。”

    为什么,您不使用我呢?

    为什么,您不求助我呢?

    “……我爱你。”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爱你,薇尔莉特。”

    我不明白。这一切,我都不明白。

    主人也好,这个世界也好,说出的这句话也好。

    于是野兽哭着向他吠叫。

    向世界唯一的,比什么都重要的,无可替代的主人吠叫。

    “ài,是什么?”

    讽刺的是,这一刻,野兽第一次接受了爱,由野兽,成为了人类。所谓故事。

    一旦开始,总会有结束的时候。

    这样思考下去,无论自己或他人,还是世间万事万物。

    对这些产生执着,就稍稍显得有些愚蠢。

    现在心急如焚也好。

    为您而流泪也好。

    总有一天,就会像梦醒一样烟消云散。

    努力也变得毫无意义。

    但故事却还是兀自开始着。

    因为某个契机降生于世。

    开始呼吸。

    睁开双眼。

    学会说话。

    学会走路。

    从某人那里理解爱。

    接受爱。

    即使知道是一种病,即使想要停下也在继续。

    没有人告诉自己治疗的方法。

    没有从他人那里感受过一次爱的人,也是存在的。

    无论如何,这个故事,在与世界牵连的那一刻,就不再有退路。

    毕竟在生命之中,不断孕育着死亡。

    清晨到来,夜晚也会来临。

    肚子会饿,睡魔会诱人入眠。失去爱,也会再次祈求爱。

    世界因为失去而走向死亡,与此同时,崭新的、辉煌的新事物,也在不断萌发。

    美丽的发掘,与丑恶的崩塌同时进行着。

    虽然不存在永恒,事物依然在发展。故事也在继续。

    世界周而复始,即使终将迎来终结。

    即使你不在身边,太阳也会照常升起。

    ——湛蓝的双眼睁开了。

    紫色的花瓣悄然映入眼中,飘飘忽忽地随风而去。

    伸手触碰,温存得发痒,随即就消逝不见了。

    眼前浮现的,过去的幻象,如薄雾一般轻轻消散。

    身为野兽的自己,拥有名字的自己。过去的一切逐渐融入了现实。随后,将她拉回此刻。

    这里没有那只野兽,也没有那个被称作“少佐”的男人。

    只有一叶小船,乘着一名自动手记人偶少女,在大河之上缓缓漂流。

    那位戴着一顶大帽子的船夫,划船的技术相当的好。

    好到能让人短暂地与过去相会的程度。

    “……”

    这名少女。

    薇尔莉特她。

    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她。

    在寻找着谁。

    每次睁开双眼,总会不自觉地这样去做。

    寻找着给予了她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却离开了的那个人。

    寻找着她极尽伤害之能事伤害了的,而没能守护的那个人。

    当然,她没有找到。

    他不可能在这里。

    她知道。

    但是她依然忍不住去寻找。

    最爱的主人早已经死去,但是她依然忍不住去寻找。

    想着,即使是亡灵也好,请让我再见您一面。

    他不在的世界,洋溢着新的活力,缤纷而明媚。

    薇尔莉特必须活在这个世界里。

    活在这个新的地狱之中。

    已经得不到他的命令。

    也无法再追赶他的背影。

    她所能做到的,十分有限。

    人们轻而易举地说:向前看吧。但这无比困难。

    他告诉她,活下去。于是,她遵照命令,她不会让自己死掉,即使怀抱无数困难,也继续活着。

    “客人,您在找什么?”

    这一刻的薇尔莉特·伊芙加登,依然在成为人的途中。

原著作者:晓佳奈/京都KA文库

本文译者: Vileygr

核对校验: Vileygr

修改补注:紫罗兰花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