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典小说N6：伊莎贝拉·约克与花之雨
神啊。像这样，我知晓了。
在依然昏暗的房间里，我睁开了眼晴。
原来今天是丽天。敲打在窗户上的雨滴啪嗒啪嗒，似乎在催着我赶紧开窗。风大概也很强。这种天气里，恐怕只有圣人才能早早起床外出。
我默默祈祷。啊，该死的神啊，求求你了。
给我定什么罪都没关系，请免去我的起床之苦。
虽然我喜欢雨水滴打的声音，但一点也不喜欢冒雨去上学。湿裙子会贴上大腿，鞋袜会沁得斑斑驳驳，头发沾上水也会耷拉下来，让整个人就像一株残花败柳。
雨日的清晨，最让我讨厌。如今有了换洗的衣服还好一点，当年贫穷的时候不知道有多麻烦了。忆起往昔，愈发能找出种种理由。
果然我一点也不喜欢下雨。
「……」
为了克服这不时出现的绝望，我把头重重埋在枕头里试图让自己停止呼吸。
本意是想缓缓的自杀，但果然仅仅如此是不能让呼吸停止的。
要是问我你到底是想死还是不想死，答案是不想死。
要是问我你想要世界终结还是继续，答案却是终结。
这样的想法并不矛盾。十多岁的我，已然知晓自己将与素昧平生的人结婚的命运，并为之绝望。
所以，不想迎来下一个黎明。
每过去一天，都让我更加接近被摆上货架的命运。每过去一天，都让我更加接近成为商品。我已经理解，自己只是某人的附庸，只是一件物品。
既然选择了活着，本来应该接受自己的命运，接受对自己的交易，废话少说痛快地活下去。
——啊，该死的神啊。
可是这是人类，所做不到的。
所以我只能无可奈何地与现实抗争。我甩开枕头，用模糊的双眼环视房间。在这昏喑的房间里，有个人影在摇摇晃晃。虽然没戴眼镜看不太清楚，但我知道那个人影是谁。那个人影已经穿上了校服，准备好了我起床后喝的红茶。人影每每摇曳，都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一想到这个声音是从哪里出来的，我波涛汹涌的心境就开始平静下来。
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我的侍女，在咯吱咯吱作响。
淮确地说，是她的义手在咯吱作响。我不知道她是为何失去双手的，但我知道她失去了双手，只能装上这样的机械生活。
明明是个如此文静的少女，机械的部分却怎么也安静不下来，总是这样咯吱咯吱的响着。
但对我来说，这机械与人性的调和，却是她的可爱之处。
「您醒了吗」
我的侍女走到了床前，看着我的双眼里微微透着一丝担心。
昨天我的哮喘又发作了，一直咳到半夜。
一直在想睡与无法人睡之间挣扎的我，现在能够醒过来说明昨晚最后还是睡着了吧。
问她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回答说「我轻拍您背的时候听到
您开始打呼噜」。
跟她说我们都睡眠不足吧，她回复说「睡眠量足够活动了」。
机械的回答，简直不像在和人说话。
我的这个侍女，大概、十分、相当、非常，奇怪。
她本来也不是侍女，而是南国的邮遊公司的一个自动手记人偶，是个职业女性。
不过首先那双义手就充满了谜团。
从内到外，全身心都像个人偶。
金色的发丝掩不住她那碧翠的眼瞳，就像魅惑的宝石让黑夜也掩饰不住光辉。肤如凝脂，声若莺啼，身体每一个器官都仿佛是一件件端庄的艺术品。同是少女，对她的美貌我唯有艳羡不已。
「薇尔莉特」
她是我一生中仅有的，值得我倾注热情的两个人之一。
另一个人是我妹妹。她永远占据在我心中。
「再一起睡一会吧…？」
我牵起她的手，用力想把她拉进被窝。然而看似柔弱的她却纹丝不动。该怎么说呢，她的力量之大，难以用肌肉来解释。
「已经早上了」
这个侍女，一点也不理解迷路世间，只能流连床头的孩子的忧伤心境。
「⋯就说我身体不舒服，我们俩一起请假吧」
「您身体不舒服吗？」
我从小就像没人爱的野花一样被风吹雨打，如今能得到她的悉心护理，早就恢复健康了。
「……为了获得起床的勇气，想和你一起在被窝里睡一会」
「……为了获得起床的勇气，需要采取增强睡意的行动吗」
带着一副一点也不能理解的表情，薇尔莉特一把掀开了我的被窝。
「非常抱歉，小姐。因为不允许迟到」
她无视还穿着睡衣的我的悲鸣，贴近了我，用迅速而流畅的动作把手伸向了我的大腿和背后，一把抱起了我。既然我没有起床的勇气，那就物理的强制让我起来，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呜」
薇尔莉特不理解自己是多么富有魅力。能让你这样绚丽的人儿公主抱，就算是已经对世界死心的少女，也会放弃赴死的念头活泼地生活下去。
「⋯·薇尔莉特、薇尔莉特！」
为了能多享受一分一秒与你一起的时光，我起床了。
「是」
「放、放下我…」
就像蚊子一样绵绵的声音。没想到我竟然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近在咫尺的薇尔莉特盯着我的脸。不行，太、太近了。不要看我这张刚刚睡醒的脸！
「放下您的话，您会逃跑的，小姐」
我害羞地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就是因为你总是做，这种事……才会被大家叫骑士公主的」
我拼命地挣扎着，薇尔莉特却不为所动，就这样像王子一般抱着我来到了洗面台。
建筑在山上的这所学园，毋庸置疑是一座只有女人的花园。
在这里就读的，不是毕业后会像我一样被当成商品出卖给买家的少女，就是毕业后已经确定前程的少女。除此之外的女性只有教师和员工，再就是可以在入学后陪读一段时间的侍女。
我与薇尔莉特虽然有着各种内情，但至少表面上是主人和侍女的关系。
其实，她是为了让我这个粗野的少女成为淑女而聘请的家庭教师。因此她只是我有期限的侍女，早晚会从我面前消失。
最近，我开始在意她消失的期限，积极创造与她共处的机会。
不知道她发现了没有。我就像想要跟母猫嬉闹的小猫一样，时而与她亲热，时而与她依偎。虽然她并不喜欢被人触摸，但并不拒绝我的接触，这大概就是她的温柔吧。
这一天，卡着上课铃声上学的我和薇尔莉特，一到学校就发现气氛和平常不一样。该怎么说才好呢，大家都显得很开心，或者说大家都兴高采烈……我观察力还是比较好的，一眼就发现了这个异样的情况。
可是因为我和薇尔莉特以外的人没有任何交流，所以一直到放学后才明白大家这个谜一样的兴奋从何而来。
「……看呐，薇尔莉特。有男人」
在学园唯一的校门前，好几台马车排成了一排。
有驾马车的男人。还有从马车上下来，对等在学园门口的女生
挥手的男人。不知道是她们的爸爸还是哥哥，总之是跟她们很亲的男人。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们歪着头想着。人学的时候，我接受过学园的说明。能进入这里的男性，或者是血亲，或者是将来的婚约者。除此之外能进来的只有女人。绝对不会让没有关系的男人进来。
虽然我是搞不太明白，不过对少女这种商品来说，一夜情或者与身份不符的恋爱，似乎会造成商品价值的下降，所以需要采取这样的措施仔细管理。大概是这么一回事吧。
那么少女之间的爱情是没关系的吗？
我时常会有这样的疑惑。
「真的呢……好奇怪。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去打听一下，请您在这里稍等片刻。不知道这事情会不会给小姐您带来危险，所以我必须去掌握情况」
「诶，没关系啦。要去的话我去」
「明明我才是侍女，让小姐去打听会很奇怪」
「不行不行，怎么能让你去」
「为什么不行？」
「万一马车的车夫喜欢上你了可要怎么办。你的声音那么好听，一说话就能让人动情。你现在是属于我的，绝对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待在这别动，我不想让别人看见你」
「⋯…在下驽钝，有时候完全不能理解小姐您在说什么」
「总之你就待在这」
说完，我一路小跑来到校门前。通往这所学园的路只有一条。因此马车排成了一条长龙，蔚为壮观。
找了一个看上去很无聊地在抽烟的车夫，我问道：
「打扰您一下，能请问您一个问题吗？」
这时的我，已经跟薇尔莉特学习了淑女应有的礼节和仪姿，对他做了个连自己都很不得表扬自己的厨藤礼。车夫急忙把烟卷藏到背后，站直了身子。
「什、什么问题……呃，小姐」
这是什么车队啊。他回答了我。于是我立刻折返回去，回到按我吩咐等待着我的薇尔莉特身边。一开始是文文静静地走着，途中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到最后是飞奔着跳人了薇尔莉特的怀中。巳经习惯了的薇尔莉特，早早张开双手做好了拥抱我的准备。
「⋯」
「小姐」
「…什么？」
「所以，那个车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享受着她的拥抱，把原本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了。
「哦，说是有什么庙会」
「庙会……」
「山脚下不是有个小镇吗？那里今天有个当地的节庆。戏班子啊，杂技团啊，说是会有这些活动」
原则上，一旦进人了这座学园，到毕业为止都会被关在这里。
但是这样一来，就连自己的家人和未婚夫都见不到了。所以，制度上也设定了允许学生和自己心爱的亲人见面的日子。
这是和我没关系的事情。因为根本不会有人来见我。
「……」
可是，我发现了。
「那么我们回去吧。虽然您说您身体已经好了，但偶尔还是有些咳嗽，今天要好好休息…」
要是错过了今天。
「⋯·小姐，您怎么了？」
我的人生中，大概再也不会有逛庙会的机会了。
「薇尔莉特」
而且，虽然只是人生的一转瞬，但现在我身边有位可怜可爱的侍女。
要是能跟她一起逛庙会，这一定，能成为我一生难忘的回忆。
「听我说啊，薇尔莉特」
不管发生什么，都能回忆起。
「薇尔莉特，今天我们可以休息一下吧」
都能回忆起那天的喜悦。
这么一想，我就彻底抛弃了忍着不去的这个选项。
「嗯⋯··虽然小姐需要预习和复习学业，不过比起疲芳作战，还是休养充分的状态下能够取得更好的战果」
「别说得这么可怕嘛。总之，我今天可以自由活动对吧」
「对……的」
薇尔莉特似乎发现有什么不对了。我得意地笑着，说道：
「庙会，我们一起去吧」
我握起拳头，摆出一副说服他人的姿势。
「虽然说只有亲属申请过的学生才准许外出，不过有这么多学生都出去了的话，管理的老师也搞不清楚了吧」
薇尔莉特一言不发。
「……」
「瞧，就像别人那样，出;去到这长长的车队里找自己的亲人，门卫是不会过问的。然后就这样从旁边溜出去，钻到树丛里的话就没有人能发现我们了。到山脚下的路就这一条，只要沿路走下去就能简单的逃出去了」
「……」
薇尔莉特一言不发。
「问题是钱呢。我手上一分钱也没有。不过就算只是去看看也很开心吧……呐，去吧去吧？我一直都那么用功，明天学校本来也放假，而且你也马上……要回去做原来的工作了。就今天一天，我们都……休息一下吧」
薇尔莉特。
「……不要做什么主人和侍女。就当是两个女孩子，一起出去玩……不也挺好吗！
一言不发。
从和薇尔莉特一起生活的经历中，我学到了一件事情。她沉默的时候，多半是在思考对方所说的话语。她不会立刻回应，而是首先在大脑里分析清楚，等捋顺思路了才会条理清晣地反驳。这就是薇尔莉特。
本来以为她一言不发的时间如此之长，接下来回复的反驳也会相当长。可是薇尔莉特再三看了几眼校门和我之后，从包里取出了一个小袋子，并没有对我说教，而是像说悄悄话一样轻声对我说：
「能回趟房间的话，还能再多拿一点。手头只带了这么多」
袋子里装的是硬币。掂量了一下，大概是发生什么意外的时候，足以应急的钱数。
「可是只要回去一趟，就有被宿舍阿姨看见的风险。虽然到时候可以从窗户翻出来，不过最安全的办法还是直接下山，不要回宿舍被阿姨看见」
金发碧眼的少女，用她翡翠般的眼瞳认真地看着我说。
「您意下如何，小姐」
我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没想到，那个人偶一般规矩的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居然会答应跟我一起溜出学园。我惊讶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尴尬地笑着：
「⋯诶，嘿嘿嘿」
但是心里却是暖流滚滚。这奔流的心潮，不知是对她的爱恋，还是同她的友情。总之，这种种感情都是这么可亲可爱，它们全部，都荡漾在我心间。
「原来，薇尔莉特也想去……逛庙会啊」
「小姐您确实需要休息。而且，这几个月来我学习到了，小姐需要的休息和我的休息是不一样的」
「这算什么⋯」
「仅仅让您身体得到放松是不够的，而是…·需要做些能够让小姐「开心」的事情，这样才能让小姐不再咳嗽。而逛庙会，一定是件能让小姐「开心」的事情吧」
「当然啦……唔」
那我们走吧，说着薇尔莉特握住了我的手，就好像是在跳舞一般。我当然也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虽然我不擅长这种工作，不过我会竭尽全力。保护和指导小姐的学校生活是我这次的任务。所以，为了小姐的健康，这次特别…」
「竟然能让薇尔莉特和我一起出去玩！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这是您精神层面的疗养，不是出去玩……」
「快说一起出去玩！」
「…出去玩」
我知道的。这个人偶意外的不怎么强硬，逼她一下就会改口。
溜出校门，躲进树林里，在漫山绿叶的簇拥之中，我们逃出了这深山里的学园。我掩饰不住兴奋的心情，一边走一边咯咯地笑着。
哪里都去不了的我，今天可以去别的地方。
仅仅只是去山下的小镇。仅仅如此而已。
但仅仅如此。
「该怎么说呢，好像已经很开心了。仅仅只是在外面走着就开心」
「小姐，我们连小镇的影子都还没看见，真的只是在山里走着而已」
「我可开心了。因为接下来能跟你一起逛庙会呢」
「是的」
「一想到这个⋯这个就让我好开心好开心！」
「⋯好吧」
一路，我都笑个不停。
当我们走到山脚下的小镇上的时候，夕阳已经开始沉入地平线了。
但这夕日火红的暮光，却让庙会的气氛更加火热。刚刚下班的工人们在热闹地吃吃喝喝，唱着我从没听过的流行歌曲。小孩子们戴着花冠，到处跑跑跳跳。
结束了一天的辛勤工作与学习，人们都聚集在了这里，想要享受庙会的热情。这种集体感，真是不可思议。
刚想问问这是个什么节庆，就看到街头的牌子上写着，花祭「1」。
学园里的蔷薇开始争芳斗艳的这段时间，确实是个赏花的好时节。
「二位小姐，请留步」
突然，被人搭了话。我和薇尔莉特一惊，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一个抱着大大的花篮的老爷爷正在对我们招手。虽然我们没做什么坏事，不过毕竟是没有得到许可偷偷跑出来的，果然有点心虚。
「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二位是山上在那个学园就读的小姐吗？」
「是的」
「这是我们镇上给各位小姐送的礼物……看看想要哪个？感谢各位每年光顾，我们想给你们敬赠花冠」
我们俩对望了一眼。
虽然实际情况是大户人家把女儿送到这个监狱里看管起来，不过对于山下小镇上的人来说，我们都是出手阔绰的大金主。
比起说些有的没的，可能还是主动接受比较好。
「花冠有各种种类喔，我觉得玫瑰比较配二位小姐，瞧，黄玫瑰和红玫瑰，请选你们喜欢的」
「小姐，您想要哪一个？」
「这个有红玫瑰的吧……啊，薇尔莉特你一定要选这个，有紫色的花哦。老爷爷，这个是紫罗兰「2」吗？」
那可真是个可爱的花冠，都不好意思让他免费送我们。不过，除了我们俩以外的其他大小姐们，今天都会在这里好好消费。稍微领领情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
我把自己给薇尔莉特选的花冠戴在了她头上，然后一直直勾勾地望着她那一头金发。看着看着，突然一把解开了她的发箍。
「小姐，您为什么要⋯··是想把我的头发卖掉吗？」
「早就说过不会啦。我是在想这样更搭一些。这里不是没有镜子嘛，只能我帮你看啦。所以我的花冠配不配啊，会不会很奇怪？」
这次轮到薇尔莉特来给我戴花冠了。她看上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也是一直盯着我看。
「小姐还是就这样扎着辫子比较可爱」
「诶，啊谢，谢谢」
让薇尔莉特说我可爱了。
我害羞的低下了头。
地面上满是花瓣，不愧是花祭。
「……我们，真的，就像——对少女一样」
望着色彩斑斓的瓷砖铺就的马路，薇尔莉特喃喃说道。
她偶尔也会像这样，不知道在对谁喃喃细语。我抬起头说道：
「我们实际上就是啊。我们不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吗」
「……是的」
「薇尔莉特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啊」
「是……」
没有听清。
大概是看到我诧异的脸色，薇尔莉特把自己本来想说的，遣词造句换成了别的说法吧。
「我是，主人的物品」
「咦，物品……？主人……我？你是说跟你签约的顾客？」
不是，薇尔莉特摇了摇头。
「我是我主人拥有的……物品。迄今为止，从来没有感觉自己是个少女。不论走到哪里」
就像我不爱说自己的出身一样，薇尔莉特也很少言及自己的往事。
「不论怎么追问，都不会改变。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过上现在这样的生活。所以有些感慨……大概只要活下去，漫漫人生总会遇到像这样意外的事情吧」
「……这样啊」
漫漫人生什么的，你不才十几岁吗。
你难道以为自己的人生不过只有这么短吗。
「……不过，你确实是少女啊」
这个人偶，和我一样有着些许危险的地方。我已经就注意到了。
隐隐，发觉到了。
呐，薇尔莉特。
为什么你总是在抚摸那绿宝石胸针？
呐，薇尔莉特。
你上次望着教堂的彩玻璃，喃喃呼唤的那个名字，他是谁啊？
呐，薇尔莉特。
为什么你满是伤痕。是谁让你受伤。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变成这样。
呐，薇尔莉特。
你有，喜欢的人吧。
就算是我，每天望着这样的你，也能明白这一点。
我不知道有多么羡慕那个主人，又不知道有多么讨厌他。
能让面前的女孩如此痴痴思慕的这个家伙，如今又在哪里做着什么呢。
沿路到处都可以看见我们学园的学生。大多数人都有监护人或者未婚夫陪同，但也有不少例外。大家都戴着花冠。
「她们也是走下山来的吗？」
「恐怕不是吧……大概是事先租了马车，让马车到学园来接她们下山的。就连我们都能混出来，而且女生坐马车的话大概是不会被发现的 」
「啊…原来如此，你真聪明」
「来年我们也这样吧……」
差一点就说出口了。
来年，薇尔莉特就不在这里了。
「……」
「待会要是还租的到，我们也坐马车回去吧。明明是出来休息，却累得动弹不得可不行」
「⋯嗯」
我想要强颜欢笑，但声音却掩饰不住低沉下去的内心。
但注意到薇尔莉特关切的视线，我又急忙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
好不容易她答应陪我出来玩，怎么能反而让她为我操心。
「呐，我们去玩什么？先看什么？」
「谨遵小姐意愿」
「这怎么行，要去我们都喜欢的地方」
结果，我们真的好好玩了一晚上。
让好吃的东西塞满了嘴巴，被杂技团的表演惊掉了下巴。伴着音乐和大家一起翩翩起舞，但却早就把舞步忘得一千二净，只是牵着她的手转圈圈。
跳舞的时候，大概，世界停止了一秒钟。
一定有过，那一秒。
只此一瞬。
在旋转的世界中，伴着漫天 飞舞的花瓣，她笑了。
她微笑了。
「一个笑容，怎么可能让时光停止」
要是过去的我，一定会这么说。但现在的我不会。
因为，微笑的那个人儿，是薇尔莉特 · 伊芙加登。
一贯面无表情的伊人。
或许偶尔能够感受到一点点感情变化，但像这样微笑，还是我第一次见到。
她和我一起，两个人，在人山人海中跳着舞。
一瞬，她笑了。
这可不得了。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她笑了起来呢。
难不成是因为我？
也可能只是被庙会的哪个场面触动了心弦。
但要是她和我一样，是因为某种感情涌上心头。
那么，这可是一件，非常。
「呐，薇尔莉特」
非常，非常。
「是」
「花祭真棒呢」
非常，美妙的事情。
「……是的，很棒」
我看着她清澈的瞳仁中映照出的自己。这副景象，也一定映人了她的脑海吧。
能与她如此亲密接近的时光，已经为数不多了。
要是有镰刀能收割时间，我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买下来。
哪怕受世言非难，哪怕与世人为敌。
只为了这一刻，能让自己映照在薇尔莉特的眼中的这一刻。
而这美好的时光，行将结束。
啊，怎么能这样。
「薇尔莉特，呐」
再也，见不到她了。
「是，小姐」
终此一生，再也见不到她了。
因为我们将生活在两个世界。
神啊，你可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为什么不让我们活得更简单一点。
比如说，要是我是个男人，那我一定会让我的滚滚心潮脱口而出，倾诉给面前的伊人。
一定会的，一定会大声的、痛快的告诉她。
可是，我现在。
只能利用同是少女这个身份，竭尽全力也只能勉强向她表白。
「我，喜欢你」
这已经用尽了我全部勇气。
这么不冷不热不即不离的表白，甚至越不过友谊的范畴。
不致令她困惑，不致令她困扰的中庸之谈。
可是这其实是言不由衷。
「喜欢你」
「嗯」
其实是言意相离。
「要是你也愿意说喜欢我的话，今天就再棒不过了……」
「小姐，这可真是一字千金呢」
其实是口是心非。
「……代笔的这么说好吗？话语难道不值得珍惜吗？这是我想说的，也是我想听到的」
「是的。可是，现在我就在这里……」
其实不是的。
「在这里与小姐共度良辰美景」
其实不是的。
「与小姐手牵着手，转呀转」
其实不是的。
「转呀转……跳着舞」
还要更加、更加的，爱你。
「小姐找我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总是非常精明呢。因为悠太精明了，所以我总是心软答应您……但是，我也不能满足您的每一个要求，请您理解」
还要更加爱你。非常、非常的爱你。
「是您为我戴上紫罗兰花冠」
爱你。
「您说仅仅是和我一起走在山路上，就能开心」
我爱你。
「我只是一件物品……我没有办法把一切都告诉小姐，因为我只是物品」
爱你，爱你，多么多么的爱你。
「但是，您却⋯」
我爱你，薇尔莉特。
「把自己的真心，自己的爱意…」
不论谁反对，我都爱你。
「原原本本、不假辞色地告诉我」
所以，只要小姐能够满意，小姐的任何要求我都愿意满足。
神啊，求求你，请让时间永远停止在这一瞬间。
那时的我，以为这就等于爱。
其实，大概，就是如此吧。
她有自己的爱人。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尽其所能回报了我对她的爱意。
她想要满足我……同样是一个女孩子的我。
多么想让时光再也不会流淌。
停止在这一瞬间。
「……嗯，那满足我」
她感受到了，我对她的爱。
想让时光，永远停止。
永远停止在这一瞬间。
我不知道想过多少次。既然早晚要分手。
既然在不久的将来就再也无法相见。
那至少。比起让你困扰，我更想。
让自己成为能让你喜欢的人，直到别离的那一天。
「到最后为止，满足我更多、更多的…心愿」
「好的」
这也算是，一种爱吧。
这一天，一定会成为我一生难忘的回忆。在我漫漫人生中，一次又一次地忆起。
在依然昏暗的房间里，我睁开了眼睛。
原来今天是雨天。敲打在窗户上的雨滴啪嗒啪嗒，似乎在催着我赶紧开窗。风大概也很强。这种天气里，恐怕只有圣人才能早早起床外出。
我默默祈祷。啊，该死的神啊，求求你了。
给我定什么罪都没关系，请免去我的起床之苦。
虽然我喜欢雨水滴打的声音，但一点也不喜欢冒雨去教堂。湿裙子会贴上大腿，面纱会沁得斑斑驳驳，头发沾上水了也会耷拉下来，让整个人就像一株残花败柳。
雨日的清晨，最让我讨厌。今天又是雨天，这有多么嘲讽。忆起往昔，愈发能找出种种理由。果然我一点也不喜欢下雨。
「……」
为了克服这不时出现的绝望，我把头重重埋在枕头里试图让自己停止呼吸。
本意是想缓缓的自杀，但果然仅仅如此是不能让呼吸停止的。
要是问我你到底是想死还是不想死，答案是不想死。
要是问我你想要世界终结还是继续，答案却是终结。
这样的想法并不矛盾。因为今天，我必须梳妆打扮，和一个一面之交几乎素昧平生的男人结婚，并为之绝望。
所以，不想迎来这一个黎明。
过去的每一天，都在让我更加接近被摆上货架的命运。过去的每一天，都让我更加接近成为商品。我已经理解，自己只是某人的附庸，只是一件物品。
我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接受了对自己的交易，一直活到如今。
而今天，我彻底成为了一件商品。所以，再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只能痛快地活下去。
——啊，该死的神啊。
可是这是人类，所做不到的。
所以我只能无可奈何地与现实抗争。我甩开枕头，用模糊的双眼环视房间。
在这昏暗的房间里，看不到那个……摇摇晃晃的人影。
看不到。
看不到那个已经穿上校服，在为我准备起床后喝的红茶的人影。
看不到那个每每摇曳都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的人影。
再也看不到她了，我的紫罗兰，我秘密的侍女。
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已经远离了我的人生。
就连校园时光，也已尽皆化为泡影。
和薇尔莉特一起度过的那几个月，比起我要迎来的婚姻生活，不过是人生中的短短一瞬。
我到底是怎么了。
我这样真的好吗。
想问问谁。
但是找不到能问的人。
而且，对我来说也没有别的选项。
「姐家」
没有，别的选项了。
我和买 下我的那个男人的婚礼，举办得十分奢华。不是恭维，是真的，骄奢淫逸。
甚至可以说是场盛大的闹剧。
我的设定，是个身体娇弱，一直深居国中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可我才不认为参加婚礼的所有人都会相信这个谎言。
哪里会突然冒出个这么方便的继承人。
而且父亲是个好色之徒，这早已广为人知。
所以，真的是场闹剧。
而我也见到了久违的父亲，这场闹剧的总导演。
跟他说了不到三言两语，然后就再也无话可说。一想到要挽着这个人的手走过花道，我就直冒鸡皮疙瘩。
要是到他的葬礼才会再见该有多好。可是此后每年至少都会见到几次吧。
值得我感谢他的事情，恐怕只有这么几件：
为我配的眼镜。
让王宫的熟人帮我找的家庭教师。
那个人，就是薇尔莉特· 艾娲嘉登。
还有，大概遵守了跟我的约定，保护了我的宝贝。
所以我要遵守契约。
只要他还遵守契约，我就不会打破。
这大概就是恶魔的契约吧。
在选择之前，我已经听到了自己脑海里的声音。
抛弃一切希望，方能迈步向前。
虽然我穿上了什么婚纱，但是却不能戴眼镜。
所以自己都看不清自己。
而且连新郎的脸都看不清。这几年视力下降的好厉害。
看见我走路都摇摇摆摆，新郎似乎有些担心。
他比我要大很多岁，站在一起简直像他女儿。
你没事吧，他一次次问我。
而每次，我都对这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说，没事。
看到我乖乖接受事实，就像失去感情了一样一副安宁的样子，他似乎反而有些担心。转而又问我，你情绪还好吗。
哎呀，没想到是个挺温柔的人。至少把我当人对待。
明明我的情绪如何，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需要的，不是我。
不是艾米 · 巴特莱特。
而是伊莎贝拉 ·约克，名门约克家的血统。
我是你不惜巨资买下的商品，你根本不需要在意商品的感情。
而且，瞧，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
面对安静地表达不满的我，新郎轻声对我说：
「⋯就算你已经有心上人了，至少现在也别逃走啊」
「我不会逃的……」
啊，怎么是个这么婆婆妈妈的人。
「⋯⋯结婚以后，你想怎样都行」
「…这可太感谢您了！」
「⋯也请允许我，做我想做的事情」
原来如此。原来你也是商品啊。
你也是被人强迫跟我结婚的啊。
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没本事，那我的立场不就永远只是笼中小鸟了吗。哎呀哎呀，人生如此灰暗。
「你就没有⋯心上人吗⋯？」
「为什么您要这么问」
「只是有一点感伤……要是到你这样的年纪……」
别说了，我们俩之间根本不需要什么对话，根本不需要在意对方。
瞧，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
别说了，大叔。
「要是到你这样的年纪，还不知爱情为何物，那真的太可悲了」
闭嘴。
「没关系的，我爱过」
会场奏响了赞歌。
女士们先生们，闹剧即将拉开帷幕！
抛弃一切希望，方能迈步向前！
抛弃一切希望，方能迈步向前！
抛弃一切希望，方能迈步向前！
新郎迈步向前了。幸福的新娘挽着父亲的臂膀！
两个骗子伴随着婚礼进行曲踏上了花道！
小丑就要像个小丑，按照台本卖力表演！
态度端正一点！
笑得开心一点！
让你演什么就给我演什么！
你做得到，艾米·巴特莱特。
你做得到。
变卖你的一切，然后你就能够得到「永远」。
哪怕前途没有希望，至少你能得到一勺勇气。
这是来自神的，意外的礼物。
不论何时，都能回忆起那一个晚上。
瞧，婚礼上满是鲜花。花辦就像雨水纷纷扬扬。
五彩缤纷，多么漂亮。就像那天一样。
我是不会忘记的。
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我会一次又一次回忆起。
在我身边的你。
对我微笑的你。
和我手牵手翩翩起舞的你。
为我戴起花冠的你。
就像这场婚礼一样。
不知道你还记得吗。
那天，我对你说过。
我对你说过喜欢你。躲在友谊的鸿沟里说的。
可是，其实啊。
薇尔莉特· 伊芙加登。
我爱你。哪怕你永远都不知道这份爱意。
「1」花祭，在日语里通常指四月八日的佛诞（浴佛会）。不过考虑到
《紫罗兰永恒花园》的背景，翻译尽量规避与佛教直接相关的词汇。
「2」原文是堇（堇菜花），日语里也指紫罗兰（颜色）。
本文来源：subbers
本文上传：不知名薇妹单推人
本文校对：紫罗兰花亭
图片提供：紫翎海船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