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偶。

简直想踢她一脚,看看她到底是死是活。

那时的薇尔莉特,就算真的踢她一脚,恐怕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明明战后的世界,是如此五彩缤纷,变化万千。

然而这家伙,只有这家伙,依然活在黑白的世界。

仿佛被锁在了一间没有气息的房间里。

那时的她,就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强忍着永无止境的痛苦。

跟她在一起一定会很无聊。

但是,必须时刻盯着她。

————为什么她要做这样的事情啊。

你倒是给我动动脑子啊。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明白啊。

真麻烦。

别这么赤裸裸地活着啊。你倒是撒撒谎,粉饰一下自己啊。

———— 你就一点都不会保护自己吗?

那时的薇尔莉特,只能说,是个连活下去都困难的人。

 

神一定很讨厌你吧。

 

她做自己擅长的事情,要比普通人强得多。

但是不擅长的事情,那可真是惨不忍睹。

既不懂得为人处世,也不会撒谎,甚至连什么时候该逃跑都不知道。

大概,她根本就不会抵抗吧。

不会抵抗命运。

不会抵抗名为神的家伙。

只是唯唯诺诺,只是惟命是从。

人生因人而异。确实也有人,命中注定要比别人受更多的苦。

觉得熬到头的时候,又会被卷人新的纷争,体味新的痛苦。

这样灾星高照的人,永远得不到救赎。

不管她自己怎么想。

这是命中注定的不幸。

神一定每天每天都在抽打她。

大概,薇尔莉特也曾经抗拒过,也曾经哭泣过。

但是,也罢,命运的抽打终究也会习以为常。

是吧,薇尔莉特?

 

————昏暗的房间里,人偶在编织音符。

这个金发碧眼的少女人偶,在专心致志地奏响音符。

机械的手指击打着机械的按键,仿佛是弹起钢琴伴奏。

喀哒喀哒喀哒的打字机的声音,正如同潺潺流淌的旋律。

小弦切切如私语,大弦嘈嘈如急雨。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机械与机械的碰撞,静静回荡在幽冥之间。

没有人称赞,没有人喝彩。

就像沉默地祈祷,只是把一个个字母铭刻在心的巡礼者。

当然,这个人偶既不是音乐家也不是巡礼者。

她是一个孤独的作者。

这个人偶从事的工作,被叫作自动手记人偶。

从战前就存在的这个历史悠久的职业,在战后愈发活跃。

不明详情的人,时而会误以为这是傍大款的一条捷径,只是为了结婚的一时之计。但是,实际绝非如此。这是一个结合了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职业。享誉业界的人偶一定会出人头地,于是外派的出差也会多起来。

其他人偶都出差在外,孤身一人留在房里编辑资料的她,不言而喻是个没什么人气的人偶。

而我,知道她为什么一个人待在这里。

她本来外派去给人代笔,但被人拒绝,只好灰溜溜地回来。

 

据说对方说,不想让一个身上满是战争的伤痕,装着义手的女性来给自己代笔。

这位客户在战争中丧偶。为了让年幼的孩子有个妈妈,好不容易找到了合适的对象再婚。为此,他想找人偶代笔撰写结婚典礼的请柬。

恭喜二位喜结连理,祝二位情笃意深,什么的。

他此刻的心情,大概是想要得到大家的祝福,想要得到全世界的祝福吧。

这喜庆的日子里,看到这样一个装着义手的丧门星,该有多扫兴。

就仿佛是被泼了一头冷水。

或许更让他回想起自己的亡妻。

谁管他啊,笨蛋。怎么能为了这种事情把气撒在别人身上。

代替她去代笔的嘉德丽雅也忿忿不平地说那个男人真讨厌。

而我,觉得人生,对于被神厌恶的家伙来说真的很难很难。

 

——人偶伫立在,微风和煦的玄关。
送信回来的我,发现了挺直了腰板等在门口的她。
不说话的时候,她真的就像一个人偶。
大概,又被客户赶回来了吧。
要不然就是被客户说,下次换个人来。


何苦要当什么自动手记人偶啊,我还是更喜欢送信派件。

谁要对那种妄自尊大的客人点头哈腰啊。要我早就辞职了。
但是,薇尔莉特每天都在从事这样的工作。

——这家伙,毅力倒是比别人强几倍吧。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

毕竟我们工作不同,不好对她的工作指指点点。

「别在意,打起精神来。」

也不知道这样的话语对她管不管用。

说到底,我就不觉得她需要别人。

但是把我们捡来的那个男人,这种时候是一定会跟她搭话的吧。

会对她说「薇尔莉特,别着急,下次再努力吧」。

正当我打算跟她搭话的时候,她也注意到我了,对我点了点头。

「薇尔莉特」

轻轻弹起舌头发出的这美妙的声音,是一种花的名字。

「你又被赶回来了啊……霍金斯是不会生气的,快进去吧」

薇尔莉特微微眨了眨眼睛。

「不,今天没有被人赶回来」

紫罗兰有着紫色的花瓣。

「所以,霍金斯社长说要庆祝庆祝,一起去聚餐」

这紫色的小花,不管被怎么践踏,都会顽强地绽放。

「⋯这样啊,这可真不赖」

我放下心来,就好像是知道了小鸟安然无恙的母鸟一样。

「是」

「⋯你倒是开心一点啊…啊算了算了。不是让你强行作表情,不要用手掰出笑脸来!」

真是奇怪的家伙。总会让人五味杂陈的家伙。

 

————人偶走在,夕阳染红的街道。

普鲁士蓝色的小外套。

蝴蝶结点缀在雪白的连衣裙的胸口。

而在蝴蝶结之上,扎着绿宝石胸针。

可可色的手工马丁靴,正哒哒地敲击着路上铺着的红砖。

那是我熟悉的人偶。正确地说,是像人偶一样的少女。

在人们归路匆匆的时辰,孤身一人仁立在桥上凝望地图的少女,显得那么突兀。

不只是因为她挡着大家的路了,更因为她的容貌是如此鹤立鸡群。

在视野渐渐昏暗的黄昏时分,能够从这熙熙攮攘的街道一眼就把她认出来,并不是因为我对她念念不忘。只是因为她是如此显眼,如此引人注目。

这一天,我为了派件来到了这陌生的地方。从首都莱顿就算骑摩托也要花两个小时以上。

「只要是客人的愿望,不论天涯海角我们都妥善为您投递」

这就是我的工作。

而眼前的这位金发碧眼的人偶,也从事着类似的工作。

这家伙的工作,是「只要是客人的愿望,不论天涯海角我们都竭诚为您服务」。

她刚开始工作的时候,经常能够在邮递社里看到她。但是最近,邮递社里看到她的机会明显少多了。大概指名她的人多起来了吧。

 

看来工作很顺利。

「⋯ 」

虽然现在看起来有些困扰,但是放着不管也没关系吧。

一没关系的吧?

穿着就像童话故事里的仙女一样的衣服的少女,依然在盯着地图看。

——喂,你没事吧?薇尔莉特。

她有着闭月羞花的美貌,但又有着一丝难以捉摸的野性。她就是这样一个自动手记人偶。

与她的相逢,已经是很遥远的往事了。据突然把她介绍给我的上司说,她曾经是个军人。详情我就不知道了。

C·H邮递社的员工大多都很有个性。有过少女兵的经历的人虽然很少见,但社长克劳迪娅•霍金斯自己就曾经是个高阶级的军人。

大家都多少有着什么隐情,但大家都不会依赖他人,只是一个人奔跑在自己的人生。

大概,社长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吧。

所以,虽然她还是个小女孩,虽然她是这么惹人注目,但是我个人觉得比起多管闲事,还是应该远远地守望着她的成长。

——她是那么岌岌可危⋯

于是我暂时只是远远遥望着她。就算遇到了困难也不会寻求帮助,这就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所以旁人也都只是默默穿行,留下人流中那个凝望地图的孤独人影。

 

迷路了的话,就找人问问路啊。

……

我没有善良到会主动打招呼帮助不熟悉的人的程度。

但是,她也不是生人。这时,耳边突然回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啥?你看着薇尔莉特遇到困难,竟然放任不管? 你脑子有病啊。」

就快天黑了,你怎么能放任女孩子一个人在街上。 你这不是在给全体绅士抹黑吗? 为什么不跟她打招呼? 你还害羞?你把她当你什么了啊,贝内迪克特」

真多废话。一想到那个男的会啰里啰嗦地把我教训个不停,就觉得果然还是要帮她一把。

没办法。我只好深吸一口气,大声喊出那个名字。

「薇尔莉特!」

被社长捧在手心里的那家伙,就像兔子一样颤抖了一下,然后望向了我。

我对她挥了挥手,然后小跑了过去。

「贝内迪克特,您有什么事吗?」

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么。我又被她摆了一道。

「不是我有什么事!而是你有什么⋯」

「我在这里的外派代笔工作结束了,正打算回邮递社。这里的人告诉我走回去的话大概需要六个小时,所以正在确认方向」

「走回去……你是怎么来这里的啊?」

「坐蒸汽机车到附近的车站,然后搭合乘的马车…可是,代笔比先前的预计花了更多时间,错过了今天的末班车」

「那就找个酒店住一宿啊」

「这不是行军返回不了的距离,不能浪费时间和经费」

行军。听到这个词语,我不禁叹了一口气。果然她还是没有摆脱军人气质。

「⋯坐到后座上来……咱们一起回去」

「……可以吗?」

「我们都是回同一个地方啊,有什么不可以的。就算你是要去别的地方我也愿意载你去」

「我很重的,您的车承受的了吗……」

我看着她纤细的香颈和婀娜的柳腰,心想她在说什么呢。然后,我突然明白过来她是在说自己的义手。

……

载上她的话,确实摩托就开不快了。走土路的时候更可能会陷到泥坑里。

「果然我还是跟在你后面跑回去吧」

这就是她笨的地方,总是想着要牺牲自己。

「不,这就没意义了」

霍金斯让我照顾她的意思,跟她在一起自然就能明白。

「这样我们可以一起返回营地」

「别说儍话。这家伙平常可是要载比你重得多的货物的,没问题」

「真是优秀的士兵呢」

「优秀的摩托」

我心里暗想「这可真不妙」。

 

 

「贝内迪克特」

「嗯」

「谢谢您,贝内迪克特」

「嗯,好的」

「我一定会回报您的」

「好了啦」

「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切约定时间……但是早晚会回报您的」

「不需要了啦」

「可是…… 」

「我都说了不需要了」

「那以后还能麻烦您吗?」

「你脸皮怎么突然这么厚了」

「能够让本社的快递员载我的话,对业务的效率大有裨益」

「啊,这么回事啊」

「是的」

「⋯看我心情」

果然很不妙。

我啊,对不亲人的野猫野狗什么的,反而特别没办法拒绝。

 

 

————人偶走在,风雨飘零之中。

对于最近雨水不足的莱顿来说,正可谓是及时雨。

但是,对我们这些带着绝对不能淋湿的信函的快递员来说,就不是什么幸事了。比起冒雨骑摩托出去送信,还不如好好吃一顿难得有机会吃的午餐。

走进我熟悉的咖啡厅,看到了同样前来避丽的几个人。

——大家工作辛苦了。

心里默默对所有劳动者致敬。

总之点了份热饮和午餐的套餐,找了个座位坐下来。

我没说要靠窗的座位,但是店员明白。

——再送三件就回社里,把没配完的件记录下来。

滴滴答答的雨声中啜饮的咖啡,分外美味。

——说起来,还得下单买前些时坏掉的零件。

休息的时候本来不该操心工作,不过作为快递员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永远都在争分夺秒,每天没日没夜地工作也做不完。特别是一想到自己在社里的地位日渐提升,就更加放松不下来了。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接下来是这个,再接下来是那个。

这么想着,突然在街上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雨天的莱顿是一幅美丽的画卷。要是自己不需要在这画卷里工作的话,应该会喜欢上雨天。

不对,不是这个问题。我看见的,是在雨中奔走的薇尔莉特。

她把手提箱抱在怀中,大概是不想让里面的信件被雨水沁湿。

 

 

我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

而正要跑过去的薇尔莉特透过玻璃看到了我,于是停下了脚步。

自从骑摩托载过她以后,我们之间开始有了一些交流。

不过话虽如此,她自己是不会主动开口的。所以基本都是我去找她搭话。

因为我明白了,只要跟她搭上话,她还是能够好好说话的。

「你也来休息一下?」

我用动作和手势问她。

「不,我要回邮递社」

薇尔莉特也用动作和手势回应。

「啊这样啊,辛苦了」

「您也辛苦了」

我挥了挥手,于是薇尔莉特也轻轻对我挥了挥手。

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微微地挥手。

薇尔莉特马上就消失 不见了。但是,这之后我手中的咖啡的味道似乎有了些变化。总觉得味道怪怪的。

一那家伙,原来还会挥手啊。

一开始,大概是不会的吧。

我也不会对她挥手。

毕竞,那是名为薇尔莉特·伊芙加登的少女。

霍金斯告诉她「对顾客不要面无表情」,于是她强行用手掰出笑脸,最后向霍金斯汇报「没有成功」。

 

会把需要步行几个小时的距离叫做「行军」。

仿佛把感情放在了遥远的彼方,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总是凝望着那个绿宝石胸针,好像除了它,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亲近一样。

大概一个朋友也没有。

一但是,今天.她对我挥了手。

这一瞬间,是不是就是我与薇尔莉特在一起的时间的结晶?

这个事实,触动着我心头或许有些天真到甜腻的地方。

手中的咖啡,仿佛也染上了未曾有的味道。

并不是那种肤浅的男女关系,该怎么说呢…虽然说出来很羞人,但这是人与人相亲相爱的一种纯粹的感情……

——或者该说是野狗开始亲近自己的那种欣喜。

也许只是一见钟情的少女被雨淋湿的样子让自己多少有些兴奋。

——说来那时对她的感觉只是我部下而已。

完全没有这样的心思,只是单纯在担心她会不会感冒。

——我也成了她的俘虏。

啊,果然这可不妙。

相当不妙。

 

——人偶带着一个小孩,向我提出了无理的要求。

「⋯希望请您找到伊莎贝拉 ·约克小姐」

我怀疑她最近终于开始理解自己的魅力了。

该怎么说呢。

啊不,她大概并没有理解吧。

只是我开始领悟到她的魅力了,所以才会这么想。

「求求您了⋯」

她的恳求,那是相当的,让人不忍拒绝。

你想想,曾经完全不理你的野猫野狗,开始对着你喵喵叫着,想要告诉你自己的心意,你会忍心拒绝它吗?

「…她是,我的朋友」

你会忍心拒绝吗?你的心灵,难道没有被什么东西感染吗?

「贝内迪克特,能拜托你吗?」

比我先染上这个病的社长,也立刻把话头交给了我。

——你的油嘴滑舌到哪去了,推卸责任也要老练一点啊。

霍金斯早就被薇尔莉特迷得神魂颠倒。

不,这个“迷” 不是那个意思。他是真的把她当作自己的亲人一样看待。

虽然以社长的年纪把她当女儿有点太大了,但是她内心还很稚嫩,搞不好真的是当成女儿对待了。

只要被薇尔莉特用她那碧蓝的眼眸深情相望,霍金斯就拒绝不了她的任何请求。

 

而且她会求人的时候,一定是真真正正十万火急,自己已经难以驾驭,不得不求助于人的时候。也是拒绝她会显得很不人道的时候。

对于平常绝对不会求助于人的她来说,这种时候更是让人义无反顾。

……

别盯着我看了。

……

不要用你那噙着泪水眼眸望我。

「贝内迪克特……」

你这样太不厚道了。还有泰勒,你别也有样学样的盯着我。

结果,我最后还是接下了这个万分艰巨的工作。

 

——下午三点,人偶敲响了房门。

在莱顿沙夫特里希长期定居以后,租的房子就显得有些太狭小了。

访问他人的居所,是一种了解他人人生的方法。然而我的房间,整个都给人一种临时感,并没有“家”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我并没打算一辈子从事快递员的工作吧。

家具全都是捡来的,早已掉了漆,不管怎么擦拭都显得脏脏的。

而且只有一扇窗户,窗帘也是水远拉上的。房里总是昏昏暗暗的,大概就显得更脏了吧。

以前我也开过窗户,但自从一天晚上跟可疑人物撞了个满怀以后,就再也没打开过了。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或许会盯上这扇窗户的犯罪者。

那天晚上,我把那个人从窗户里撞了下楼,然后跑下去把他抓住,骑在他身上狠狠揍了一顿以后带到军警察那里去了。结果那个人直接就被送到医院,警察还说我防卫过当。我有什么过错。真是满脑子和平主义的城市。明明作为快递员我还是乖乖把他送到军警察那里去了呢,要是从前的我可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来。而且更可恨的是,被我揍成重伤的那个可疑人物,似乎是把我当成女人了。

我长得确实标致,但是你也仔细看看啊,女人哪有这么宽的肩膀。

「贝内迪克特」

总之,这房间不怎么中意。虽然我并不害怕被袭击,但心里还是有些犯怵,记得那时还专门到霍金斯家里住了几个晚上。

「贝内迪克特,我们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

正因为如此,在这昏暗无光的房间里,我没办法知道现在几点钟,没办法知道外面白天还是黑夜。

「已经下午三点了」

前一天喝多了,这一天又放假的话,睡过去也不奇怪。是吧。

「贝内迪克特,为了确认您的生命体征,我能破坏这扇门吗?」

听到她要采用强硬手段,我连忙从床上跳起来跑到玄关前。

打开门,首先映人眼帘的,是她宛如满月一般,比我还要灿烂的金发和比我还要湛蓝的碧眼。

「薇尔莉特… 」

薇尔莉特·伊芙加登。跟我一个邮递社的自动手记人偶。

虽然我们工作上有过交集,但是她找到我家里来还是第一次。

站在午后晴空万里的蓝天之下的薇尔莉特,有如一张美不胜收的风景画。

……

这家伙长得还真好看,像我一样。

「你,找我干什么?」

宿醉的嗓子还有些嘶哑。而听到这句话的薇尔莉特,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变化。她翘起的眉毛似乎显露出一丝愠色。

「我们约好了的」

「什么」

「要去给霍金斯社长买礼物」

 

「那家伙,要过生日了?」

「不是的。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在 C·H 邮递社创立纪念日的酒席上给他送礼的吗?」

或许确实约过了吧。听她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的。

我沉默了一小会,从脑海里拼命发掘记忆。薇尔莉特也默默地等待着沉默的我。

「⋯等等,我真的想不起来这回事了。我跟你约了什么?」

薇尔莉特的眉毛,这次似乎真的别成了八宇。跟她在一起一段时间,就会知道这就是她的「悲伤」。而且她绝对不会把难过两个字说出口,所以她的悲伤只会在白己心中逆流成河。她不会兀自恸哭,更不会找人哭诉。所以,更让人有一种负罪感。

薇尔莉特也沉默了一会,然后开口说道。

「⋯昨天,我们一起用了晚餐」

「这么一说是呢。很军见。好像是我约你的」

「是的。当时正好是晚餐时间……虽然是以酒水为主的酒店,但也能用餐,所以就承蒙好意与您同行了」

「啊……我们一起点了香辣海鲜汤呢 」

「很辣」

「我们吃了饭,然后……对了,我喝了酒」

「您喝了酒。据店长说,您喝的远远超过了成人一天可以摄取的量」

「你不要问这个啊」

长长的金色睫毛一抖,薇尔莉特微微眯起眼睛。

「虽然您那时已经口齿不清了,但您一直在感谢他平时的关照」

听着她说的,我皱了皱眉。

 

「您说十分感谢霍金斯社长把您捡来,培养成快递员。而我,也对他有着同样的感激之情。在我们之间⋯或许…一时间有了所谓「共感」⋯于是我们说起了要不要在下次创立纪念日给他送礼的事情」

「不是吧」

「是真的」

「我跟你?感谢?共感?」

要是别人跟我这么说的话,我一定会当成是骗我的谎话。

「我们对霍金斯社长的感谢与共感」

但是她宛如百灵一般的声音,让我不得不相信。

在我人生之中,甚至是在莱顿沙夫特里希全国,恐怕都不会遇到像她这样诚实而耿直的人了。

——甚至可以说她不这样做,就活不下去。

有的是办法可以活得更自在,但是她却做不到。所以,她不会撒谎。

于是,「然后呢」,我让她说下去。

「我问您要给霍金斯社长送什么礼物才好。毕竟他是我们的社长,给我们付工资,要送符合他身份的礼物才行。但是,您说自己现在没钱」

「确实像我会说的话」

「所以我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提议我们各出一份钱一起买一件礼物,还跟你约好了时间。今天三点…也就是现在。因为贝内迪克特您喝得太多了,所以从酒店出来以后,我把您送到了这里。

「你送到这里来了吗!」

 

 

我突然疯了一样地叫了出来。薇尔莉特做出了一副 「有什么问题吗」的表情。我可是成年男性啊!

「送到这里来了。跟重武器比,您就像与鸡毛一样轻。」

这个前少女兵的义手和强壮的身体真的很可怕。

「可是,虽然顺利把您送过来了,但是看到像蛇一样瘫在地上的您,我怀疑您今天会起不来。而您也同意我的怀疑,提出希望我今天来接您。我同意并子以执行,也就是现状」

此刻的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哈哈」

注意到了什么,于是笑了起来。

「贝内迪克特,现在不是该笑的时候」

「不,该笑」

「现在不该笑」

哎呀笑笑吧,薇尔莉特。我们,真的,成了好朋友。

 

随着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日子过去一天又一天,每一天都会澎湃出新的感情。

「薇尔莉特,你又抄小路回来了吧」

「薇尔莉特,可别把我做的坏事报告给霍金斯」

「薇尔莉特,你知道嘉德丽雅为什么发脾气吗?」

「薇尔莉特,瞧,我的新摩托」

「薇尔莉特,天冷了,再披一件外套吧」

「薇尔莉特,为什么你不跟别人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张啊」

「薇尔莉特,帮我整理整理桌子吧」

「薇尔莉特,这样效率不高。走我告诉你的路线」

「薇尔莉特,你这就不厚道了」

「薇尔莉特,昨天做了个奇怪的梦。你会做梦吗?」

「薇尔莉特,我打个盹,嘉德丽雅来了就叫我起来」

「薇尔莉特,我找到修伞的店了。坐上来,我带你去」

「薇尔莉特,你听说了吗。据说那家面包店倒闭了」

「薇尔莉特,你没给我买礼物啊」

「薇尔莉特,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我会帮你」

「薇尔莉特,薇尔莉特,薇尔莉特」

 

「薇尔莉特」

 

descript

————玄关大厅,人偶正望着镜子中的自己。

三角梅是莱顿沙夫特里希的国花。

莹白、嫣红,五颜六色的三角梅点缀在街头。碧空之下,盛开的花儿显得分外艳丽。

而这朵花儿,摘下了她刚刚戴上的帽子。

「准备好了吗?」

我问道。薇尔莉特回过头。

「嗯」

比之当年,这家伙已经长大成人,不能再叫她少女了。

但是,当年那个孤身一人的薇尔莉特,会永远永远留在我心中。

那个迷失在人间,但又坚强地活着的薇尔莉特。

那个像个傻瓜一样不谙世事,只身勇闯天涯的薇尔莉特。

因为我一直看着那样的她。

在她身边守望。

「戴上它,不挺好的吗」

我对她说。而她轻轻点了点头,又把帽子戴上了。

我们接下来,要去参加结婚典礼。

新郎新娘都是C·H 邮递社的职员,这可是多么可喜可贺。前台的接待和快递员的历经曲折的恋爱长跑,几多相思相恨,一度物是人非,让一心撮合的旁人都失去了信心⋯

而最终,是男方最后下定的决心,让女方回心转意。

我也是长年守望他们爱情的一员,所以面对今日花开圆满,真心感到幸福。而最开心的,大概是霍金斯吧。今天下午三点,让我们全体员工提前下班,一起去莱顿的高级酒店举行结婚典礼,就是最好的证据。

据说,霍金斯因为自己开的公司中诞生了一段爱情,成就了一对新人这件事非常感动,所以安排全体员工参加典礼。为此不惜费尽周折调整全社的工作安排。

最后离开邮递社的,是我们俩。锁上大门,挂起「本日休业」的牌子,终于准备出发了。

今天我们不骑摩托。门外,有专程等候我们的马车。

和这家伙一起钻进马车,参加结婚典礼什么的……

一 但如今,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我不会再像当年那样,面对她不知所措。如今的我,已经把陪伴她照顾她,当成了自己人生的意义。而薇尔莉特,面对我也是越来越随便。

「该怎么做来着,请你陪我?」

「像这样,挽起我的胳膊」

「不能手牵手吗」

「这样会让人误会的」

「你和我还有什么误会。来,牵牵手吧」

「⋯为什么」

「来吧来吧」

我们两个人站在大大的落地镜前,牵起了手。

金发碧眼的男人和女人,手车手站在一起。

「⋯哇」

「哇,是什么意思?」

「我们站在一起果然就像兄妹一样」

金色的头发,碧绿的眼瞳。

虽然色彩不是完全一样,但是非常相似。

一开始是被别人指出来的,但事后自己也觉得确实很像。

「因为色素相似所以会有这种感觉吧」

薇尔莉特对我说 「已经够了吧,我松手了」。但是我却更加紧握住她的手。

该怎么说呢,我就想这样。

「贝内迪克特」

「没什么奇怪的吧」

在今天这个日子里,更让人畅想万千。

在今天这个日子里,更有话要将出来。

「薇尔莉特」

你可记得,我们俩啊,一起骑过多少次摩托?

我已经数不清了。

经过一次、两次、多少次,岁月堆叠让这样的新鲜事也渐渐不再特别,成为了我们的日常。

置身日常之中,对这些零零总总都习以为常,但内心深处依然清楚,这并不是我们的永远。

我们只是公司的同事。

我和你男女有别。

而且,我们并不是喜欢对方。

也不会成为一家人。

 

「等到你结婚的时候,一定要来邀请我啊」

可是,不要随随便便就把我忘记。

「为什么⋯」

「为什么不啊,又不会让你吃亏」

总有一天,你也会迎来踏上红毯的日子,哪怕那时你已经离开了我身边。

「我觉得自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你怎么知道?」

但不要忘记我。

我本来不是这么会为他人操心的男人。

本来是个更冷血的人。

虽然多少也会照顾照顾别人,但并不是这么有人情味的人。

我不是霍金斯。

会优先考虑自己。

是你改变了我。

我本来对你亳无兴趣。

本来一点也不珍重你。

本来以为你只是我人生中的一个匆匆过客。

但是,你改变了许许多多的事物。

而我,啊我真笨,大概也变了。

如今的我,要是看到你被命运抽打。

要是看到你被神抽打。

那我一定会挡在你身前,接受不管是命运还是神的抽打都心甘情愿。

 

薇尔莉特。

看到不幸的你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并不开心。

听到你不幸的往事的时候,我并不开心。

知道你为一个亡灵而魂牵梦萦的时候,我并不开心。

如果让你从一个不幸的孩子长大成一个不幸的大人,我并不开心。

世上或许还有像你一样的人。

但是,至少你是特别不会让我开心的。

神一定很讨厌你。

但是,你自己做出了改变,变成了最让人开心的人。

你的每一个行动,都切实地让人发生改变。

因为我一直在看着你。

因为我一直在,仔仔细细地看着你,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因为你真的很努力。所以,我务必要亲眼见证你的人生大事。」

本以为薇尔莉特会一如既往的沉默,然而她凝望着我。

如今,就连沉默也不再痛苦。

从被我一直握着的她的手心传来了一股力量,把我的手捏得隐隐作痛。

这份疼痛,是信赖的证明。

你的义手,是这么的有力。

 

「好的……」

薇尔莉特的口中,只是轻经说出了这两个字。

但是,这两个字就足够了。

「差不多⋯该出发了吧」

「是呢」

结果,我们忘记了正式的邀请,就这么手牵着手走了出去。

锁上房门,拉好闸门。

马车的车夫毕恭毕敬地等着我们。

霍金斯有的时候安排得太露骨了,但是今天他准备得天衣无缝。

「那个,我曾经想过」

「什么」

「虽然……我们不知道未来……」

「嗯」

「但是,贝内迪克特您结婚的时候,会联系我吗?」

「……不,太麻烦了不会联系你」

「为什么……您不是说了不会吃亏」

「哦,果然不高兴吗」

「并不是不高兴。只是指出您前后矛盾的地方」

「别骗我。你就是不高兴。看你的表情就知道」

「我只是在指出您的矛盾之处」

「你很喜欢我吧」

「我只是在指出您的矛盾之处」

「别害羞嘛」

 

「我没有害羞」

 

「别装了,你明明就在害羞」

 

神啊,或许你很讨厌她。

但对我来说,她是如此可爱,让我放心不下。

请把她让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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