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四章「学者与自动手记人偶」其二
「学者与自动手记人偶」下篇
尤斯提提亚天文台里拥有世界最大级的天体望远镜。其他还有诸如可以在设施内进行租借的小型天体望远镜、设置在天文台里的种种设施等等,各种各样。由于尤斯提提亚本身便是一个绝佳的观测地点,所以只要有工具就能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眺望星空。
在日出前昏暗的天空下,里昂带着自备的天体望远镜和两张毛毯和其他必需品和薇尔莉特碰面了。
「老爷,我来帮你拿吧。」
「不用。」
「但是这些看起来很重。」
「不用了。」
薇尔莉特默默地跟在里昂身后,他们逐渐远离石造的街道。毕竟是建在山上的城市,即使是在这夜晚也该尚有暖意的季节里这儿也是凉飕飕的。而里昂他们要去的是更深的山中,所以当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身体已经凉透了。
「快把这裹上,然后再把这汤给喝了。我去组装望远镜。」
在里昂选的观测地点还能看到几个其他观测者的身影。这里乍看之下是一处宽广的平原,但往前稍微走走就是断崖绝壁。不过,这里并没有什么阻挡视野的障碍物。周围还有大树挡风。夜空一片清朗,今天可谓是迎接两百年一现的彗星的最佳日子。
「老爷,那就是阿里彗星吗?」
薇尔莉特视线的前方,是在空中隐约出现的发光团块。
「接下来那就会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漂亮。彗星接近太阳之后就会被蒸发,而被蒸发出来的星屑就会拉出彗尾。这时候的彗星就是人们俗称的扫把星。能看到这样的彗星的,只有在日落时的西边或者日出时的东边。虽然得花费不少时间,但绝对有等待的价值。来,坐下吧。」
薇尔莉特的身边渐渐摆满了里昂准备好的东西。
用旧的地毯和长时间坐着也不会失去弹性的坐垫,还有又轻又保暖的毛毯,以及既美味又暖胃的汤。
「你还冷吗?女人那么怕冷真是麻烦死了。要再来一张毛毯吗?来,快裹上吧。」
虽然嘴巴不讨人喜欢,却很擅长照顾别人的男人。
「……老爷您真是温柔呢。」
薇尔莉特嘀咕着,任由里昂粗暴地往她身上裹着毛毯。
「说,说什么蠢话呢!我一点也不温柔,倒不如说不擅长和女人来往,冷淡得要死呢。」
「是吗?但在我看来我正被温柔地照顾着。虽然老爷您的确不曾和机关里的女职员有交谈过……」
她看起来对他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却有好好地观察着。
「我单纯只是讨厌女人而已……」
这么说后,里昂便开始不自觉地观察着薇尔莉特的反应。而她则在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不,不是啦……我也不是全都讨厌。只不过……这玩意儿就像是诅咒一样,一旦对方是个女人,我就会觉得她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也明白的,女人当中也是有好人的。」
「您是被女性……残忍地对待过吗?」
薇尔莉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里昂对同事们也未曾提起的,他的心伤。于是,里昂注视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心中想道。
——说到底……这家伙只是个会离自己而去的他人罢了。
无论自己和她说了什么,这之后自己和她也不会再见了。既然如此,那这辈子仅此一次敞开心扉地和他人交流试试,应该也不错吧?幸运的是这女人又死板又不爱说话,也不会和别人说起,自己在深山里见过的某个男人的过去吧。即使说了,想必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这事你千万别和别人说,你能答应我吗?」
不做如此计算就无法向他人吐露内心的里昂松开已经设置好的望远镜,两手握拳。
「悉听尊便。」
本应凉透了的手心因为紧张,不一会儿就被汗湿透了。
「我……我是……我是在这个镇上出生,在这里长大的。你……应该也听到图书馆那些家伙说的了吧?」
「您听到了吗……」
「嗯……如他们所说。我的母亲是个流民,是个吉普赛人。你听说过吉普赛人吗?她们辗转世界各地,通过唱歌跳舞,来展现自己的才能……跟你们自动书记人偶差不多。」
里昂一边说着,一边回忆起自己那已经被赶到记忆角落里的母亲。
「吉普赛女郎大都很奔放,既有四处交情人的滥情之人,也有爱上一个人后就要追到天涯海角的痴情之人。她们大都是这二者其一。我的母亲也不例外,她和这镇上的某个男人相恋后生下孩子,而那就是我。」
母亲和他说过,绿色的头发是非常稀有的。
母亲告诉他,那是和其他人种结合,突然变异后的产物。所以你是非常宝贵的存在。你是人们宝贵的、爱的结晶。
母亲的发色是亚麻色。贴在她身边,能闻到一股甘甜的香气。里昂也曾因为自己的发色而被人嘲笑,但一直以来都没有染掉,应该也要归功于母亲的这番话。即使在他人眼中这是多么怪异,里昂也不愿意将这受祝福的证据抹去。
而父亲极少在家,所以对于他,老实说里昂几乎没有任何记忆,只记得当时他就职于夏海尔的文献搜集科,是个头发灰白,有些驼背的溜肩大胡子男人。他是个怎么也说不上好看的男人,但母亲却深深地爱上了这样的他。
「当初是妈妈再三请求,你爸爸才肯和我结婚的哦。」
她都这么说了,估计也没假了吧。
年轻貌美的母亲为何会爱上个性寡默的父亲,父亲又为何会接受母亲,现在这些已经不得而知。
唯一知道的是,那时他们看上去一直都是那么地恩爱。
母亲常常快活地唱着歌,而父亲则坐在长椅上,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听着母亲的歌。偶尔母亲还会硬拉父亲起来,让他陪自己跳舞。而父亲也不曾拒绝,总是以蹩脚的舞步配合着。而一旁的里昂则总是背对着他们,听着他们的笑声,安静地看着星星的图鉴。这是他们家的日常。里昂觉得这是非常美满的家庭。
总是在意自己的孩子而导致夫妻不和的家庭不在少数,但这种事唯独放在里昂家是不可能发生的。毕竟母亲最爱的是父亲,而里昂不过是他们爱情的结果。
所以,自打父亲外出搜集文献后下落不明的那天起,母亲便拋下自己去找他也在情理之中。
搜集队在一个化为废墟的王国失去联络。曾经繁盛一时的地下帝国毁于天灾和饥荒,现在已化作乱葬岗的那里成了野兽和山贼的巢穴。
虽说类似于「踏入此地就会被施与诅咒,再也无法活着走出去」这种传闻传得路人皆知,但却从未有人能找到搜集队那六人的尸体,面对如此事实,去搜寻他们的人们也只能就此空手而归。
所谓文献搜集其实和探险是一样的,在搜集的途中遇难的人也不在少数。母亲选择和父亲结婚的时候应该也对此做好觉悟了,话虽如此,做好觉悟却不代表能够坐视不理。
将孩子与深爱的丈夫放上天平,她最后选择了更爱的一方。
自已关于母亲最后的记忆,是她打开家门走向外面的背影。她一语不发地收拾行李,留下数月份的生活费和饭菜,告诉自己哪些人值得信赖后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然后便拋弃了自己作为母亲的义务。
她转过身去,从一瞬起,她就变成了一个单纯追寻着自己所爱之人的女性。
那是经过恋爱洗礼之人的背影。
虽然被母亲拋弃令自己很是伤心。
但最难以忍受的,是她对自己朦胧泪眼的视而不见,对自己颤抖的低声哀求的置若罔闻。
她没有回头,而是毫不踌躇地打开了门。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她用一句残酷的谎言代替告别,就此杳无踪迹。
——我们一家人幸福时光一定也随之一去不返了。
她是拋弃自己后便消失无踪了吗?抑或是——
虽然不想这么考虑,但她也许是为爱而死了也说不定——
就像她为爱而生那般。
——女人全都蛮不讲理。因为一个爱字就立马变得浑然忘我,丝毫不会顾及到他人。
她们都只关心自己,才不会管他人的死活。
所谓恋爱,只会使人蒙昧。
为人父母者,怎能做出如此行径?
里昂深挖着自己的记忆,质问道——
为什么?
无数次,无数次。
向着那已经不会回来的人,以及当时没有伸出手挽留她的自己。
自己心中的伤口,又要如何才能愈合?
对年幼的自己而言,那人就是自己的一切。自己也从未想过那人有一天居然会离自己而去。
如果那不是打从自己呱呱坠地到懂事为止都陪在身边的绝对庇护者,自己也不至于如此放不下吧。
伤心时就会关心自己,做了好事就会夸奖自己,只要伸出手来就会得到拥抱——我一直认为所谓至亲就该是如此,是身上的一切都比自己优秀的高大存在。
给我指明前路吧,不然我该去往何处?让我待在你身边吧,没有你的照顾我该如何活下去?不要离我而去,这可是你该尽的义务!
让这般存在堕落,这可谓恶魔的行径。若还将其日常生活也一并夺走,那便更是罪不可恕。
这就像亲手毁掉自己的世界一般,其想法本身便是一种罪恶。
自从放弃在门前等待那再也不可能回来的人,自己就开始憎恶带来这场崩坏的一切。
不能被其所惑,那只会若无其事地将你欺骗。她们不可信任,说到底只是一群无法与你互相理解的外人罢了。
自己绝不会就此堕落。那是对曾经在门前默默哭泣的自己的亵渎。
我曾以为,自己能够平然接受这种亵渎。
在那遥远的过去。
里昂讲述完自己的过去后,不停地摩挲着自己悸动不已的胸口,只不过是说出自己的过去,内心却如实对此做出激烈的反应。
——太蠢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虽然自己的童年时代是不幸的,却也并非尽是不幸。
夏海尔财团向无亲无故的他提供了援助,尤斯提提亚的居民们甚至将他养育成人。现在也如他所愿,有着一份正经工作。到现在还对被母亲拋弃的事情耿耿于怀的话就太愚蠢了,里昂对此也有所自觉。
但即使如此。
——但即使如此,在过去感受过的悲伤也不会就此消失。
为了止住心中的悸动,里昂做了一个深呼吸。薇尔莉特则静静地侯在他身旁。夜风轻轻抚过,树群「沙沙」地唤着,四周回荡着柔和的虫鸣。抬头望去,是漫天繁星与逐渐到来的彗星。也许不该在这美好的夜晚说这些话的,里昂想到。
「对老爷您而言,令慈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吧。」
突然,一直不发一言的薇尔莉特开口了。她淡淡地说着,但唯独「重要」一词的发音是如此的虚幻,彷佛并非出自她的口中。
她的话语是那么的不真实,里昂不禁将视线转向了她。
「事到如今我也已经搞不清楚了,但也许正如你所说。大概,因为我们是家人,所以这种感觉才会越发强烈吧。你的家人呢?」
「我并没有血亲。我自小便从军了,对于老爷您口中的家庭……我也是到这个年龄才好不容易有一些模糊的概念。只是,在我小时候曾有一位保护过我的人。」
薇尔莉特海一般的眼眸转向了从未走出过这大山的里昂,她用看向庄严之物的眼神看向里昂那深绿的头发——那一段美好爱情的结晶。
「你和那个人分开,不会寂寞吗?」
听闻,薇尔莉特的身子僵住一瞬,困惑似的眨着眼睛。
「这话……或许不该由我这个自动手记人偶说。但是,实际上,什么是寂寞,什么是悲伤,什么是眷恋……这些,我都无法作为自己的心情来理解。我明白它们指的是什么,却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正处于这种心情之中。我没有说谎,而是真的搞不懂……………………但虽然搞不懂……说不定,我是觉得寂寞的。」
若这番话是出于他人之口,里昂应该就当即否定了。但眼前这不可思议的女人的话听起来却是那么真实。眼前这个眉目秀丽的自动手记人偶,不仅外表,连内心都如同人偶一般。
但里昂无法理解她的话,夜幕之下,身旁的薇尔莉特看起来比白天时要眇小一些。虽然她看起来与人偶无二,但并非如此。
她是个人类,一个正裹着毛毯的女孩子。
「你啊,太过在意自己的身份了。就算你是自动书记人偶,你也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不是人偶。那就绝对会感到寂寞啊。就连我孤独一人的时候,偶尔也会觉得寂寞的。真,真的只是偶尔啦…………你会经常想念那个人吗?」
「会的。」
「如果一直见不到那个人的话,你的心中会变得像吊着一块大石头一样沉重吗?」
「……会的。」
「那如果见到了,你会觉得轻松些吗?」
「感觉会轻松些。」
看着她像个孩子似的反应,里昂不由得笑出声来。
「哈哈哈,我说你,你的精神年龄该不会其实很小吧?越跟你聊就越觉得是这样。」
「是这样吗……难道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搞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吗?」
「不知道啊……这种东西只有你自己才能搞明白。于是,你说的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被里昂问到,薇尔莉特一时说不上话来。
「……虽然不在其身边,但我却有种一直在那位大人身旁的感觉。」
她像是想转移话题般的如此回答道。
听薇尔莉特说起自己恩人的语气,里昂将她那位庇护者想像成了一位老人。将她养育成这样的人,想必很严格吧。
「我问你啊,如果你听说你的恩人,在你和我的契约时间内……在很远的地方遇到了危险,你会怎么做?即使你去了也不一定能救他。甚至可能你自己也会死,在这种情况下,你会放下你的工作赶去他的身边吗?」
或许这是一个很狡猾的问题,再生父母遇到危险,那自然是会赶去他身边的。即使如此,里昂还是怀抱着些许期待。
薇尔莉特眨着眼睛,陷入了沉默。
「抱歉,是我不好,问这种奇怪的问题,你不好回答吧?」
「不,不是这样的,正好相反。」
薇尔莉特就像刚才的里昂一样,摩挲着胸口回答道
「只是……我的脑海里只能浮现去救那人这一个答案,于是不知道该怎么向老爷您道歉才好……将任务置之不理是决不允许的,但我想我一定会赶去救他。无论会受到怎样的责罚,对我而言……那位大人的存在就如同世界本身……与其失去他,我宁愿去死。」
听薇尔莉特流畅地如此回答道,里昂惊得张着嘴巴,哑口无言。
「……老爷?」
「…………啊,没有……因为你看起来不像会说这种话的人……我,我吓了一跳而已。」
「是这样吗?我弄不明白我自己。」
「呃……嗯……」
「……抱歉打断老爷您讲话,但彗星的尾巴似乎已经变得很大了。」
一听,里昂猛地一回头看向天空。
在这漆黑的世界中最为光亮的东西就在他们的头上。一团梦幻似的光拖着一条淡淡的尾巴在空中飞驰着,那粲然的身姿就像是打破黑暗的光之使者。看着这幅光景,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彗星会被世间万物所恐惧。
里昂就像陷入爱河的那一瞬间一样,死死地睁着眼睛,忘记了呼吸。
它就像一个从天上来的怪盗,将感情与时间全都偷走了。而这也是远在天空彼方的,它们的魅力。
里昂急急忙忙地用望远镜观察,他期待已久的光景就这样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薇尔莉特!你也快来看看。」
里昂一下将刚才说过的话拋之脑后,兴奋地感叹起彗星的美。
里昂说着给薇尔莉特让出位置,她看向望远镜,口中漏出了无言的感叹。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星星。」
「才不是什么星星。是彗星!你有好好看吗?这可是两百年一见的啊!这次以后我们这辈子就再也看不见它了!这可是……这可是人生仅此一次的奇景!」
「嗯,我有在看。真是太厉害了……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如此美的东西。」
「对吧!超厉害是不是!所以说天体观测才那么有趣!」
周围也传来了大家的笑声和打开红酒的声音。虽然大家互不相识,却像这样齐聚一堂,一同赞叹着彗星的美。
薇尔莉特从望远镜旁退开,交互地看着天空和她现在所在的这片平原。
黎明的天空下,在寂静而封闭的大山上,所有人都仅仅是共享着从心底涌现出来的这份快乐。
居无定所的自动书记人偶看着这幅光景,眼睛眯成了月牙形。
「……你,在笑吗?」
天上划过的彗星与站在那儿的薇尔莉特似乎融成了一幅画。她没有回答里昂,而是以里昂第一次听见的,快活的声音说道:
「老爷,天体观测真是太棒了。」
两百年一度的夜晚就这样盛大而安稳的,悄然过去。
在阿里彗星的观测结束后的那个下午,睡眠不足的里昂拒绝了上司鲁贝利耶的邀请,将薇尔莉特送到了缆车上落处。昨天他们倒还有断断续续地交谈过,现在双方却都是一言不发。缆车正从山下缓缓地升上来,一旦缆车到达,里昂和薇尔莉特这辈子就再也不会相见了吧。
「……」
里昂不发一语,只是不停摩挲着自己疼痛不已的胸口。痛感如潮一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谢谢老爷您帮我提行李,接下来我自己拿就好了。」
明明被薇尔莉特这般催促着,里昂却无法松开握着旅行箱拉杆的手。感到奇怪的薇尔莉特不禁歪着脑袋。
「……你,我说你啊……」
里昂发出的声音嘶哑得无法听清。他感到自己的脸变得通红。
「……」
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
如果她和自己一样是男性,相互之间建立了些许的友情的话,要说出「记得有空再来找我」这句话就没有那么困难了吧。
可她却是里昂最为忌讳的存在——女性。在她们面前,里昂无论如何都会变得神经质起来。
薇尔莉特是女性。
但她是特别的,从一开始,里昂对她抱有的感情就是不一样的。
该如何跟这样的存在告别,里昂一无所知。
——要是,妈妈在我身边的话,就能知道该如何跟她说再见了吧。
什么事都跟母亲的离去扯上关系,这是里昂的坏习惯。
「老爷,看来时间已经到了。这段时间真是受您照顾了。」
「呃,没有……」
吞吞吐吐,说不出最重要的话的里昂。
一时之间,他的心中变得五味陈杂,悲伤与悔恨,心痛与愤怒,还有放弃之后那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混成了一团。
最后,里昂无言地松开握着拉杆的手,将旅行箱交给了薇尔莉特。薇尔莉特接过后,向里昂回了恭恭敬敬的一礼。接着,她转身走去,渐渐远离。
——再也见不到了。
沙沙作响的蕾丝裙褶,轻晃的缎带,棕色皮靴奏响着轻盈的脚步声。
——再也看不见了。
只在文献中看到过的海一般的蓝色眼眸、红宝石似的嘴唇、一头奢华的金丝。
——再也,不会,相见。
过去,被留在门后时的那股虚无感再次席卷全身。
——我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在原地傻等的那个我了……!
等里昂回过神来,他已经抓住了正要乘上缆车的薇尔莉特的肩膀,强硬地将她转向了自己。
「……老爷?」
那双宝石似的蓝瞳中,倒映着自己的一副惨相。
「薇尔莉特。」
抓住她肩膀的手下意识地使劲,薇尔莉特的义手发出低沉的钝响,却让里昂误以为那是自己的心跳声。
视线交合,里昂高昂的内心不禁有点萎缩,但他选择了面对。
——一生仅此一次也好,至少现在拿出勇气来!
自己有生以来第一位想对其敞开心扉的人,她是自动书记人偶,是退役军人,是个世间少有的美女。
也许自己挑错了人也说不定。
但正因为是她,自己才会如此思之念之,慕之恋之。
所以一定要告诉她。
「薇尔莉特,我这么说你一定会很为难,这我明白。但我还是想现在告诉你。」
——所以干脆让这份恋慕,连同自己就此消散吧。
「我喜欢你」
——干脆就此消散吧。
「我喜欢上你了,作为异性的那种喜欢。」
比起选择了不说出口之后后悔一辈子,倒还不如现在一刀两断。
沉默开始滋生,不一会儿就充斥了两人的周围。
一目了然,她正为难着。
——干脆,就这样和打从心底厌恶着自己的她告别。
如此一来,自己就是无数个被薇尔莉特所看不起的男人们中的一员了。
「……老爷。」
被这冷不防的一下吓到的薇尔莉特好不容易地开始从震惊恢复过来。
「……老爷……我……」
一直冷静沉着的她少有的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快甩掉我吧。
她在这工作的期间,各种各样的男人对她的告白都被她糊弄过去了。或许她无论去到哪里都会这样吧。
明明一如既往地用她那人偶一般的机械语调拒绝我就可以了。
「……我……」
但薇尔莉特却没有那么做。
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看里昂,又看看自己的手边,最后抓住了自己胸前的祖母绿胸针。
她就像是要确认什么东西的存在似的将它紧紧地握在手心。
「我……和老爷您一起看星星的时候,我觉得那段时间,非常美好。」
她说话的声音一反平常。
「我觉得那一定就是名为『快乐』的心情,我非常感谢赋予我这种心情的您。」
名为薇尔莉特‧伊芙加登的女性就像是一具无机质的人偶,是一朵无言的高岭之花。
「您把我当做普通的女孩和我相处……我,我的内心也因此变得轻飘飘的。」
她说自己搞不懂何为感情,作为人类,她缺少了某些部件。
「但……」
但是,实际上一定,并非如此。
「但我对老爷您抱有的思慕,绝非大众男女口中的情投意合。正如老爷所言,我还是个小孩……作为一个人,我还有着诸多的不成熟……我是一个今后也不知道能否明白何为恋爱的女人。但倘若我们能再次相见,我想再和您度过像现在一样的时光,虽然我们对各自的看法相异,但我是真心这么想的。」
薇尔莉特又强调了一遍。
「是真的。」
里昂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深深地,深深地垂下了头。
「…………这样啊。」
她的拒绝比想像之中的要温和许多。
自尊心没有里昂这般强的人,恐怕现在已经哭出来了吧。
「真是非常抱歉。」
听到她的道歉,里昂为了不让泪水洒下,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啊。错的……是我才对。妨碍你回去了。」
「没有的事。」
「让你为难了。」
「不,没有这回事。我现在……肯定……」
薇尔莉特打算将非常重要的话说出口。
察觉到这点的里昂瞪大了朦胧的泪眼,将视线集中在她身上。
模糊视线的前方,是他的初恋。
「……肯定」
她……
「肯定非常『开心』。」
她还残留着稚气的脸,露出了一个与她年龄相符的笑容,如是说道。
——搞什么啊,你这不是有感情嘛。
里昂突然很想笑,但一笑眼泪就该流下来了。
自己令感情起伏极少的她这么说了,这样就足够了不是吗。里昂受挫的心,也因此得以振作。
「薇尔莉特。」
「我在。」
「我……我……虽然我现在在抄写科,但其实,我是想和父亲一样,去文献搜集科的。」
里昂突然说起莫名其妙的话来,但薇尔莉特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本来以为,只要在这等着,母亲总会有一天会带着父亲回到这里……所以我长这么大都未曾去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一直蜗居于。这里能让我躲一辈子,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但……现在……」
里昂不断鞭策着自己突然变得不灵光的脑袋,拚命寻找着语言,向薇尔莉特诉说着。
「我现在,决定了。我也要像你一样,巡游世界。」
薇尔莉特眼中映照着的自己依旧是一副惨相。让一个女人看到自己这幅模样真的是羞愧难当。「这样的根本不是自己」。这么想着,里昂继续说道。
「或许我会遇到危险。或许我会和父母一个下场,连尸体都找不到。但是,即使如此也没关系。我想走上这条道路。」
薇尔莉特认真地听完了他的话。
「好的。」
看着回以真挚视线的薇尔莉特,里昂的心里有些痒痒的。
「……然后,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某处的星空下相遇吧。我也是个吉普赛人,到时候,你能……」
——陪着我细数繁星吗?
在里昂这么问出口之前,薇尔莉特就深深地点了点头。
「当然可以,老爷。」
薇尔莉特的双眼,描绘出与那晚一样的曲线。
看着她那还不能被称之为笑容的笑容的同时,里昂那颗被伤透了的心,一下子便变得明朗起来。
已经,不会痛了。
「我由衷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已经,不会再感到悲伤了。
——搞什么嘛,那个时候也像现在这样……
即使需要分别这一点不会改变。
——强硬一点也没关系,让她回头看看我就行了啊。
自己采取了某种行动这一事实,至少能冲淡心中的后悔。
里昂从薇尔莉特身边退开。在缆车门准备要关闭之前,她以玲珑清脆的声音呢喃道。
「老爷,我从属于C‧H邮政公司。只要雇主要求,无论哪里我都会赶到。但在人人都沉浸在梦乡的夜晚,我便如您所说,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倘若在某个夜晚,在某处的星空下您见到了我,请老爷务必跟我搭话,在此之前,我会去记住星星们的名字。」
「砰」的一声,缆车的门关上了。随即,缆车开始缓缓下降。里昂举起轻贴在胸前的手,呆呆地挥着。于是薇尔莉特也向他轻轻地挥着手。
待到完全看不到她的身影,里昂才抬起生了根似的脚,走向自己的职场。
「……」
他一边一语不发地走着,一边想。
在今天下午,就会有新的自动手记人偶来代替她吧。
留下的工作还堆得跟山一样多,即使现在马上提出调岗申请,上司也不会点头吧。况且就算自己走出去了,就像薇尔莉特说的一样,自己能和她偶然再会的几率小得不能再小,就跟彗星二百年只能见到一次一样。
「……」
即便如此,里昂也感受不到一丝绝望,心情反倒前所未有的高扬。也许从今往后,自己已经不会对他人的离去感到嫌恶。而帮里昂打消这份嫌恶的,正是刚与自己定下一个约定的那位女性。
那之后时隔许久……
在某个夜晚的,某处星空之下。
一片无名的沙漠中,一位学者在无言的月下找到一位金发的女性。
虽有所顾虑,但学者仍然举言发问。于是,那位女性回过头,用她那玲珑清脆的声音呢喃道。
「好久不见。」
学者做梦都想这一天快点到来,每天都在考虑,若是这一天来到了,自己该说些什么。
若是在清朗的夜晚,那便如实称赞她的美丽。
若是在阴雨的日子,那便讲关于星座的神话。
若那是一颗二百年一现的彗星到来的日子,那便和她一起仰望星空,细述曾经。
无论那天会在多久之后到来,无论自己如何改变,他也相信自己对她的感情是不会因此褪色的。
「稍微记住一些了吗?星星们的名字。」
脱口而出的台词与自己事先想好的完全不一样,但那位女性却很高兴似的点了点头。
毫无虚假,最自然的一幅表情。
亲口说出「自己不懂感情」的她,现在正很高兴的点着头。
仅此而已,但学者的心中升起的无比眷恋与令人发狂的苦闷却满溢而出。
「薇尔莉特,我说你啊。」
里昂伸出食指,指向天空。
孤漠长空一轮月,人影阑珊留独鹊。
含情浮舟卿心下,不知卿心净如雪。
昨日情思不可说,此言应待今时阅。
盼卿终归,更须诉尔:
「卿若赋闲,还请我虑。」
与卿并坐,细数繁星。
原著作者:晓 佳奈/京都KA文库
本文译者:Vileygr
核对校验:Vileygr
修改补注:紫罗兰花熙
部分改编:紫罗兰花亭
配图填充:紫姥爷(Arthur)
- 感谢你赐予我前进的力量